乍見日本江戶時代本草學家畫的靈芝,的確會有種「眼睛為之一亮」的感覺,因為跟平常我們習慣的中國古代文人筆下的靈芝是如此大異其趣。起初以為是色彩造成它們的差異,深究之後才發現,其實是兩者想要詮釋的境界不同:一個意在彰顯靈芝形而上的祥瑞涵意,一個旨在表現靈芝物質性的具體特徵。
文/吳亭瑤
開文這幾張靈芝圖源自江戶時代後期本草學家岩崎常正(1786~1842)的代表作,同時也是日本最早的植物圖鑒——《本草圖譜》。此書的出現,與明代李時珍(1518~1593)的《本草綱目》東渡日本後帶動的本草學研究風潮息息相關。
話說日本自古就是中國本草典籍的追隨者,因此當1596年(萬曆24年)總結中國16世紀以前藥物學的《本草綱目》問世不久,最遲在1604年(德川家康江戶建立幕府的第二年)就被引進日本,書中記載的上千種本草、上萬帖處方劑也很快在官方與民間流傳開來,成為藥師的基本教材、醫生的用藥指南,以及草本學家的研究焦點。
為了在國內找到相應於《本草綱目》的藥材,日本官方和民間本草學團體紛紛投入本土自然產物的田野調查與人工培育,此舉促進了本草學與自然研究在接下來兩個半世紀的蓬勃發展,也孕育了各種描繪動植物形態的圖譜著作,以助人們可以知道書中所說或名稱所指的「某物」實際長什麼樣子。
成書於1828年(日本文正11年,相當於清朝道光8年)的《本草圖譜》就是誕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這部92卷的巨著共有一千九百多種含蓋草、穀、菜、果、木等五大類本草的彩圖,全書按《本草綱目》的分類方式編排,有如《本草綱目》的圖解版,其中占有6卷之多的菜部(可以當菜吃的本草)芝侕類(菇類)就是由赤、青、黃、白、黑、紫六種顏色的「芝」率先登場。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收藏的《本草圖譜》菜部芝侕類首頁。岩崎常正完成《本草圖譜》後,除前4卷是木板印刷,其餘均由他本人或其門生按原稿一本一本抄錄,分批做給預購者。因為是手寫抄本,因此不同版本在品質上各有差異。本圖及以下四圖即出岩崎常正過世前(約1840~1842年)做給田安家族(德川將軍繼承權的御三卿之一)的抄本,是目前公認畫工最好、年代較早的手抄版本。
至於本文最前面的圖則根據第一批抄本再行抄錄的「傳抄本」。這個版本的傳抄本是畫在帶有「小石川植物園」名號的用紙上,精良的紙質讓色彩更加鮮明,但在畫工上則稍稍簡略了一些。其出現時間推估介於19世紀中第一批抄本問世後,至20世紀初以彩色套版印刷方式重新出版的版本之間。
比起《本草綱目》的文字敘述,例如:「芝本作之,篆文像草生地上之形」(芝的形狀像之),「今俗所用紫芝,乃是朽木株上所生,狀如木檽」,或是「山川雲雨、四時五行、陰陽晝夜之精,以生五色神芝……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澤漆,青者如翠羽,黃者如紫金」等等,《本草圖譜》裡的六芝圖像顯然對「靈芝應為何物」提供更多的具體信息。
由於岩崎常正創作《本草圖譜》的重點不是為個別實物寫生或寫真,而是將「某物種之所以是某物種」的主要形態特徵提煉出來加以呈現,好讓人們能夠以圖鑒物,因此圖譜中的六芝並不「逼真」而是「形似」, 顏色上也是採用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赤、青、黃、白、黑、紫,先作大方向的區分,再於圖旁附上實際顏色的解說。
本書除了少數本草圖參照他人著作或名家收藏的標本(會在圖旁注明出處),絕大部分都是岩崎常正根據自己親赴各地山野考察、採集或親自栽種的實物所繪,而且還會附上該項本草的漢名、日本名、生長環境、根莖花實、形色氣味、生茂時節、保存方式等輔助資訊以供人們可以在野生環境裡尋覓芳蹤。
所以,岩崎常正對於他所接觸到的「六芝」,也就是兩百年前日本土生土長的靈芝,是怎麼描述的?這部分被安排在六芝圖像之前的一個跨頁。
首先是「芝」的別名:根據他考據多份文獻和各地習慣,「芝」在日本至少有玉菜、靈芝、三秀、瑤草、紫脫、福蕈、萬年茸、吉祥茸、門出茸、科名草、山神杓子……等十多種不同的稱呼。
再來是描述芝的生長環境和形態:常見於日本北方民居或山野腐朽樹木的根部,生長時會先長出有如筆杆般的「莖」(菌柄),然後再逐漸展開成如雲狀的「蓋」(菌蓋)。菌蓋的尺寸大小不一,小者成群叢生,大者直徑可達1尺(古日本一尺約30公分),表面光澤如漆,會隨時間推移從底部開始腐朽。有時菌柄和菌蓋的表面會有一些附生物,其形各異。
此外他還進一步引用《本草綱目》的敘述指出:「芝」的形態有數十種或上百種之多,有些可能至今都沒被發現或記錄,以致不論是他或前輩、同僚的圖譜都無法詳盡收錄於書中,只能待後人研究探索其全貌。
至於對芝的保存:如要長期保存,建議將新鮮採到的芝放入蒸鍋蒸煮數日再風乾,即可防止腐爛變質。
最後則是提到芝的顏色:紫色最多;所謂的黑色實際上是深紫色;紅色雖有但不常見;黃色的芝常帶有淡淡的紅;青色接近淡紫;白色則非常罕見。
以上就是岩崎常正對於19世紀初期日本野生靈芝的觀察重點。顯然他也察覺到芝的族類繁多、形色各異,已超出他以及前輩與同時期本草學家所能處理的能力。所以,本來他是以「彼此(各種)形狀及同種異品詳悉寫生」的原則在做這本圖譜,但遇到千變萬化的靈芝,也只能暫時擱筆,把懸念留給未來。
此外,岩崎常正還記錄了他所接觸到一些「奇珍異芝」,它們的名字都有出現在《本草綱目》「芝」這個條目下,用來列舉古代本草著作言及該藥物的產地、外觀、採集季節等信息的「集解」裡。
以上各圖出自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收藏的《本草圖譜》伝抄本。圖裡的日本古文譯釋如下:
❖ 牛角芝:楠本先生收藏的圖,此物生長於無花果樹的根部。
❖ 菌芝:《菌史》所載的圖,書中稱其為「耳草櫻」,產自武州深川淨心寺。
❖黑雲芝:產自武州道觀山。
❖ 肉芝:楠本先生收藏的圖。據說是在某個夏至時分從山梔子的根部冒出來的,起初是雪白色,後來變成鮮黃色。
❖ 昇龍芝:南本先生收藏的圖,此物產於高田戶山、尾州侯御亭中三軒家的西側山坡,據說食之味淡。
❖ 木渠芝:此為由東叡山唯摩院的權僧正所珍藏。形態上,根部約有一握的大小,並從一條主莖分出數枝叢生,高約二尺(60公分左右),每根莖的頂端有平坦的「蓋」,直接附著在莖的上面,狀如勺子,與一般芝類形成的傘狀結構不同。顏色呈紫黑色,整體表面光亮如漆,顯得十分特別,被認為是《本草綱目》中記載的木渠芝類型——寄生大木上,狀如蓮花,九莖一叢,味甘而辛。
某物或某圖之所以為人珍藏,往往是因為它們對藏家有美好的義涵。因此上述圖中描繪的各種「芝」雖然不能吃,但因為它們都能在《本草綱目》都有對應之物,而且還是俗稀所見,所以仍被當時日本的世俗與佛門權貴當作「祥瑞」之寶。靈芝跨時空、跨國界的影響力,實非今天的我們所能理解和想像。
李時珍花了27年歷經三次改稿才完成了《本草綱目》,晚他兩百餘年的岩崎常正也是花了二十餘年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才能做到他在序中所說的「積成若干卷,名曰《本草圖譜》,其為圖抖擻精神,盡竭筆力,極之精巧,施之彩色,自以謂無復所憾者」。
兩人在出版書的過程也都歷經波折:成書後的李時珍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找到願意斥資承印《本草綱目》的出版商,當書終於印好問世時他已去世三年。好不容易完成全部手稿的岩崎常正,原本希望全套的《本草圖譜》都能採用木版印刷,無奈在1830年如願出版前面四卷的刻本之後,也因資金問題不得不改用手抄方式分批制作剩餘的88卷,直至1844年岩崎過世後兩年,才在其子與門生協助下,將進獻給幕府與預購的本數全部制作並分發完成。
李時珍當初會想要撰寫《本草綱目》,是因為在其早年行醫的過程中,發現很多江湖郎中之所以沒治好病或害人喪命,並非診斷有錯,也非引錯醫書記載的處方,而是錯在記載該藥方的醫書本身,因為藥物外觀或名稱相似,錯把毒藥當良藥,所以他才要用竭盡所能地一筆一筆為各種本草藥物「正名」。
岩崎常正當初會想要繪制《本草圖譜》,則是鑒於包含《本草綱目》在內的歷代本草書籍大多「詳於說而略於圖」或「雖有圖甚略且拙」,以致常有醫者因辨識不清而誤用藥物致人於死的憾事發生,所以他才要竭盡所能地畫下一幅又一幅清楚易辨、名實不差的本草圖像,以助行醫救世之人可以「揀擇無失,主治適當,療病如意」,使等待醫治的人「可以無憾於疾病死生之際歟」!
李時珍(1518~1593)肖像郵票與1596年由南京藏書家兼出版商胡承龍斥資出版的《本草綱目》封面。(圖片來源/左圖:Wikimedia Commons;右圖: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
岩崎常正(1786~1842)畫像,出自1936年由日本醫學家藤浪剛一編著之《醫家先哲肖像集》,以及1830~1844年分發給德川御三卿田安家的《本草圖譜》抄本封面。(圖片來源/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
李時珍和岩崎常正的著書原由,印證了我們經常在文章裡耳提面命的「吃對靈芝才有效」並非危言聳聽、庸人自擾。幸運的是,現代人已毋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而是只要願意好好思考、好好判斷,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選對靈芝、吃對靈芝。
「好靈芝」不僅是對的靈芝,而且還能做到「明天的靈芝跟今天的一樣好」。以下謹用台大許瑞祥教授在〈我為什麼吃靈芝?〉一文中的一段敘述作為本文的結尾:
吃靈芝的目的就是希望明天過得比今天好。「好」不一定是明天比今天年輕才叫好,而是沒有明天預期的「壞」,壞得慢一點、老得慢一點,或是明天和今天一樣,那就是好啊!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明天的靈芝要怎樣才能跟今天的一樣好?這要看菌種控管了沒有?栽培控管了沒有?採收控管了沒有?萃取控管了沒有?成分控管了沒有?企業指標在哪裡?如果做不到,那就是跟大家一起打混而已。
撰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腦中反覆浮現二十多年前我請專業攝影師廖家威在他的攝影棚中幫我拍的兩張「靈芝寫真」。它們是21世紀初長在台南靈芝農場的靈芝,烘乾之後被我帶來台北當model,第一張似乎跟《本草圖譜》里青、白、黃芝的外形頗為相似;第二張或許就是《本草圖譜》描寫靈芝生長概況提到的「有時菌柄和菌蓋的表面會有一些『附生物』」。
1.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金陵本,1596。
2. 岩崎常正。本草圖譜。田安家抄本,1830-1844。
3. 費德裡柯・馬孔(Federico Marcon)。博物日本:本草學與江戶日本的自然觀。台北:衛城出版,2022.
4. 楊靜宜。中國纂圖本草古籍發展之研究。淡江大學漢語文化暨文獻資源研究所碩士班碩士論文(指導教授:吳哲夫教授)。2011。
5. 直秀磯野。日本博物學史覚え書IX〔日本博物學史備忘錄(九)〕。慶應義塾大學日吉紀要・自然科學,28:60-81,2000。
6. 本草圖譜。東京大學博物館資料庫:數位博物館3,2002。
7. 本草學者の業績と蘭學の誕生(本草學家的成就與蘭學的誕生)。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數位展覽,2017。
8. 岩崎常正『本草図譜』のきのこ。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圖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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